2006年，林吉，四苹。
农忙时节，月圆之夜，天上亮得像有银色的河。
白日余热未尽，雷野只穿着小背心独自漫步在瓜田，他不记得自己何时醒来，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，但这是一场很棒的散步，既看不到那些大得吓人的蚊子，耳边也没有了吵得他烦躁的蛙鸣，世界静悄悄的。
如果没蚊子这地方还蛮棒的，雷野心想，但是马上老妈就要带他回去了。
作为一个普通乡妇，杨小娟结了婚基本上也就脱离了娘家，这次是带雷野来看他姥姥最后一面，之后大概就没什么机会回来。
大人们都骂雷野没心没肺，说他居然不哭，雷野确实不伤心，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来见姥姥，他跪着姥姥躺着，隔着白色的布，他不知道姥姥是什么，更不知道何为死亡，但是强逼着自己大哭之后大人们又指着他说这个孩子很孝顺，雷野不得不拼命地挤出泪来。
后来葬礼草草结束，因为有大人说这几天在山上看见了狼，搞得村子里人心惶惶，他刚结交的那些孩子们都被禁足了。
杨小娟对于狼好像有什么心理阴影，她吓坏了，急匆匆地订好了周末的火车。
其实雷野自己也很想回家，或者说想要离开这里，并非是这里不好，而是内心深处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他快点离开，弄得他很烦躁。
“顺儿哥？”有人在身后叫他。
雷野转过头，没来得及看看是谁就被一团好闻的栀子香气扑倒了，等他回过神才看清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跨坐在他身上，正按住他的双肩，仔细端详他的脸。
不只是端详，女孩俯下身，在他的颈口用力抽动着鼻子嗅闻，像是在翻垃圾的小狗。
雷野又惊又羞，他想到自己已经三两天没有洗澡，于是一猛劲把女孩推开。
女孩瘫坐在泥土里，她对雷野的粗暴一点也不生气，甚至露出了笨蛋一样的笑脸。
“顺儿哥我等你很久啦，我知道你又把我给忘了，你总是把我给忘了，但是没关系，反正我总是找得到你。”她轻声说。
说这话的时候雷野感觉她好像没在看着自己，那双眼睛水润潮湿，里面藏着说不尽的寂寞，让她看起来像是一条被人抛弃了的小狗。
这般姿态让雷野觉得她有点可怜，但可怜归可怜，雷野真的不认识她，附近倒的确有很多女孩子，她们也很愿意和雷野一起玩，那些女孩大多数皮肤黝黑挂着鼻涕，不像这个女孩这么…光彩照人。
雷野自卑地稍微垂头，他现在才注意到女孩漂亮得有些过头了，她穿着漂亮的小衣服，皮肤像素雪白而无暇，说话也轻声轻气的那么好听，反观自己只是一个皮肤黝黑挂着鼻涕的土包子，一时间他有点自惭形愧。
“你认错人了，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顺儿哥，我叫雷野，撒野的野。”雷野的声音低了。
“你叫雷野么…真好听，比雷顺好听，至少听上去不像是会打女孩。”
“哦…”雷野敷衍地点点头，现在他知道这女孩的确认错人了，那个人刚好也姓雷。
他心里有点小小的妒忌和唾弃，能和这么可爱的小女孩一起玩想来是蛮开心的一件事，打女生？没出息的男人才会打女生！
“不过顺哥他不害怕妖怪，他是专门杀妖怪的，雷野你会害怕妖怪吗？”突然之间女孩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。
雷野摇摇头说我不怕，他对妖怪的理解仅限于白素贞与小钻风，一个是美阿姨一个是搞笑角色，所以他目前为止真的不害怕，妈妈没用妖怪之类的东西吓唬过他。
女孩挑眉，“真的假的啊？你可别吹牛。”
雷野觉得自己该展示一下自己的男子气概，拍拍胸脯，“我…”
话未说完他嗅到一股很恶心的臭气，将之前浓烈的栀子香彻底覆盖，他老爹做熟食生意，后院有个地方专门用来处理鸡肉，每个傍晚腥臭禽血从正在玩耍的雷野脚边流过，沁入泥土，但此时这股子腥臭气味更加刺鼻更加猛烈，他仿佛置身于奔流的血涌！
天突然暗了下来，月亮被黑云吞掉了，雷野猛然惊醒。
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瓜田，他不知什么时候竟走到后山深处，那种暖意与安静尽皆消失，寒冷的微风拂过雷野脊背，带来缓慢向他逼近的脚步声、树枝与枯叶的断裂声、头顶不知名鸟类嘶哑的惨叫声，这一切让他毛骨悚然地站直了。
雷野想转头逃跑，但是他腿软掉了动不了，于是他强迫自己抬起头来，想看看向自己靠近的是个什么东西。
他看见…数不清的狼的尸体，上百只？断首、断首、断首，狼的头颅滚落在他脚边，女人踩着泥泞的血泥正向他靠近，月光透过树丛打在她脸上，雷野看见一对狰狞的红色瞳孔。
那个女人高挑艳绝却浑身是血，她大大地张开双臂，向雷野慢慢靠近，像是害怕雷野拒绝，可那表情似哭却狞如恶鬼。
“妈！妈妈！救命！妈！”
雷野因为被吓懵而勉强维持的镇定一瞬间崩溃了，他扭头就跑，发了疯地狂奔。
刚跑出去没几步，不知道是谁绊了他一脚，雷野失去控制飞了出去，一头撞碎了最大的那块西瓜。
他愣了一下，抬头看了一眼，映入眼帘的是自家的瓜田，距离那座巍峨的山还有很远。
刚刚那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恍若幻觉，唯有血的气息还残留鼻尖。
“别浪费呀。”女孩笑吟吟地把西瓜抱了出来，一掌分切，把最好的部分递给雷野。
“太丢人咯，哭爹喊娘，好像我要吃了你似的。”
雷野狼狈地爬了起来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，像是结束一场长跑那样大肆流汗，他真的吓坏了，没敢去接那块瓜，下意识地往后退。
女孩顿了顿，凄哀地笑笑，向他伸出的手悄悄落了下来。
她抿了抿嘴，低下头，小口小口地啃着那块西瓜。
“是我的错，你只是个六岁的小孩子，不认识我说明你什么都不懂，你会害怕是很正常的，所以我不怪你。”
雷野说不出话来，女孩似乎也不打算要雷野回话，她自顾自吃着，自顾自地讲。
“我叫青陵，是妖怪哦，我在这里住了好多好多年啦，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，就我自己一个人，因为顺哥要我在这里等他，所以我就听话地等，等得辛苦死啦。
不过最近这些年我过得还蛮开心，因为小力他们迁移到了这边，有他们在我就没那么孤单，我可以骑着它们在山里面疯跑…”
她轻轻抱着那块西瓜，用颤抖的手抚摸那些溅出来的、猩红的汁液。
“它们只是些普通的狼孩子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，所以我不该去干涉的，而且你们人类现在有枪，最后总是你们赢…”她的声音也渐渐有了小小的颤抖，“可最后还是我杀了它们啊…它们已经是我的朋友了，那天晚上如果我不动手你妈妈就会死，那个女人我又不认识，她被吃掉我才不在乎，可她死了你会伤心，我不想你伤心。”
“你永远也不知道我为你偷偷做了多少事，就算知道你也不会夸夸我或者摸摸我的头，因为你不愿意了解我，因为你不喜欢我，因为我在你眼里一直是个只会犯错的妖怪。”
“是啊，我是个妖怪，一直学不会人类是怎样才会互相有好感的，我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地保护你，你饿的时候会给你送来小鹿，穷的时候帮你杀死债主，死掉了之后还是我为你埋的尸骨，结果你叫府兵来打我，用奇奇怪怪的小黄纸诅咒我，一次又一次，一次又一次，难道我真的就那么叫你讨厌？”
她随手丢掉了被啃的乱糟糟的西瓜皮，抬眼看了一眼雷野。
“雷野，我不算漂亮吗？”
雷野哆哆嗦嗦但老老实实地打量了一下这个…姐姐，首先他注意到胸很大，其次胸很大，所以他点点头说，“姐姐你很漂亮！”
“那你为什么每一次都要逃跑？我只想抱抱你啊。”
雷野在心里骂脏话，心说那种情况换谁谁不跑。
他真的没看出来那是要抱抱他，但是到现在还没被杀，这让雷野稍微缓了口气，他还是害怕，但没有那么崩溃了，因为眼前这个妖怪姐姐给他一种笨蛋的感觉。
“今天我就是要抱你又怎样，”这个笨蛋发动偷袭！她的速度太快了，雷野感觉像是被人轰进了怀里。
真是一个…不可思议的拥抱，这个妖怪的身体上有着淡淡的花香，又有着令人安心的温热，雷野的恐惧在这个拥抱之中极速地被融化掉了。
雷野忍不住反手抱了抱青陵，触摸到她的瞬间雷野愣了一下，这个软软的身体居然在他怀里微微地颤抖着。
雷野察觉到她终究抑制不住的…巨大的悲伤，几乎要将他压垮。
“我那么喜欢你啊！可你只叫我等…你告诉我！你还要我等几个一千年才愿意见我！你还要我守着这破东西多久你才会来拿！”
温热的液体滴落在雷野肩头，女孩在他耳边断续呢喃，声音哽咽。
“不要因为我喜欢你，就一直骗我啊…”
这句话伴随着…某种容器碎裂的声音，有那么一瞬间，雷野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像是自己的，跳动得那么剧烈，开裂出一道缝隙，泵送出那么多的酸楚。
他不明白，他真的不明白，因为他真的就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，他还不明白这些话或许不是在对他讲，只是这份剧烈的情绪他能感受得到，于是也不由得一阵鼻酸。
“所以…别怪我心狠手辣了…顺哥。”青陵突然说。
雷野大吃一惊，他明年才上小学，文化水平不算高，但是他听得出心狠手辣这个词绝对不是啥好词。
他蹭的从女人的怀里钻出来，扭头就跑，把拖鞋都甩飞了。
这次他还没跑出去就被按住，女人身形疾迅宛若鬼魅，她一把捏住了雷野的嘴，俯身把自己的嘴唇印了上去。
这个吻实在没什么**的意思，因为雷野感觉自己像是接上了一个水龙头，有什么液体在灌进来。
他心头涌起一阵恶心又不敢挣扎，心想这人口水怎么这么多…
但雷野很快那就意识到那是某种…气体，或者说是流体，他只感觉一股热流涌向全身。
他绝对无法想象随着这个深吻灌注而来的是怎样的一个伟大意志，那是故人守了千百万年的一份盛大礼物！
或说是…诅咒。
深吻结束，女人瘫坐在地，不…她现在又变成女孩了，一眨眼的功夫又从美艳大姐姐变成平胸小拽妹，但现在她没办法像开始那么拽，她那么苍白虚弱，像是一张皱了的白纸，血丝从她的嘴角溢出来。
“还你还你…再也不帮你看着这个破东西啦。”她嘟嘟囔囔，从身后掏了个东西出来，“你把手伸出来！”
雷野早就放弃抵抗，听话照做。
女孩龇着虎牙把他的手拍了下去，“不是这只，左手，左手。”
某种不详的预感从雷野心头升起，他哆哆嗦嗦地用右手把发麻的左臂抬了起来。
女孩一反常态，有点扭捏，她小心地打开藏在手心里的东西，那居然是个小盒子，小盒子里的东西是…雷野没看清，因为女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套在了雷野的无名指上。
那是一枚戒指。
女孩瘫倒在地，那个吻让她累坏了，看得出来仅仅是戴个戒指就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，但是她看起来很开心，笑容把两颗虎牙都露了出来。
“这什么啊。”雷野有种未知的恐惧感，他用力拔但是拔不下来。
“报酬咯，你当初说好的，我把东西还给你你就会和我拜堂成亲，可是现在成亲好麻烦，我连那个什么户口本都没有…我不管，东西已经交给你了，戒指已经戴上了，我们现在是合法夫妻啦…”
女孩越发虚弱，但是却越发喜不自胜语速加快，结果说着说着就昏了过去。
“什么鬼…你走开！我才不要和你结婚！”
雷野吓坏了，他猛然从梦中惊醒，夜风从窗口吹来，让他满是汗水的身体泛起凉意。
他随手挥开了耳边的蚊子，翻过妈妈的身体爬到窗边，月圆之夜其实也没有那么亮，瓜田里灰蒙蒙的，烦人的蛙叫声吵个不停。
他看向远山，那座威仪的山峦安静耸立，高大而漆黑，并不理会男孩的凝视。
他一时间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，于是他抬起左手。
被晒得漆黑的小手上多了一圈小小的白印，像是套在无名指上的指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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